秋意上心頭
(致報社:先見報,後登文)
踩足陽明山國家公園七星山主峰與東峰之間步道，粉嫩色、藍色小花朵，鮮艷而有鬧意，反倒趕走了秋涼味道。駐立山頭上的五節芒，開著紅色花序，萬頃芒花隨風擺盪，奇啊，伊的花穗是淺紫色的哩！不是白的呢！難道是變種？而小油坑看到的更是紅潤，一片芒紅染上大地，加上噴氣孔硫煙裊裊，形成奇特的美麗景觀，真的是開了眼界，一反過去芒花即是白的印象。
「那是因為這邊地下有硫磺氣的關係，地熱區盆谷聚集硫化氫二氧化硫氣。呼吸的是硫氣，根莖吸取的也是硫質，又加上地熱，也只有五節芒這等耐酷耐硫，耐貧瘠，才能存活下來。」朋友向我解釋，慨然道：「每屆秋冬，這裡遍野的菅芒花海搖曳如海浪起伏，是那麼樸實無華，卻又那麼耐看。說伊是花，可又花非花…」
朋友的話讓我心緒聳動，一時有了體會：用菅芒花代表台灣島上腳踏實地，艱軔成長的子民，原來最是恰當不過了。
『菅芒花』，簡稱芒花或白芒，種類繁多，面貌多樣：甜根子草，五節芒，台灣芒，白背芒，蘆葦，白茅…各自佔有不同的領域；台灣地區以白背芒，五節芒，甜根子數量最多，最常見；白背芒，五節芒常駐山坡地，而甜根子喜涉溪澗沙床。
芒花展顏歡笑的時候，是喜歡起舞的，像打太極鼓的舞孃，輕輕踏動秋天的跫音，緩緩轉動身驅，裙袂衣帶柔柔地飄動。風郎如果前來伴舞，那麼伊的笑容就更加燦爛艷麗，擺動幅度愈發潑辣，舞姿也更加嬌媚了。說風啊是伊的情郎，伊露出靦覥神色，偏過身，怎麼看都叫人憐愛哩！
芒花大都出現在野外空曠之地、山廓、溪谷、堤岸、田畝、河床…少些偶而藏身在殘崖斷壁夾縫、廢墟牆隙與雜草相伴，這時意象就不如前者了。芒花縱然坐擁綠意環境之中，也是自成一局，楚河漢界亙不相犯，像強悍公獅悍衛疆土，不許外來種類入侵領域，因而顏色一致，步調統一，如浪花擺波，成排成列，充滿韻律，登高望遠，天地之間占據整個台地的白芒竟是如此蒼汒壯觀。徐志摩云：『數大就是美』，果真！
雲門九歌舞作，湘夫人飄動白紗時給了我芒花意像；白色海浪匐匍前進時經常讓我聯想到白色菅芒；伊銀色的光澤宛若顧盼之間眼波流晃的水月；伊讓人想像在半天扇羽的群鶴，浪漫綺妮。
常聽人家說看楓紅要上奧萬大，賞櫻要到藤枝，看飄雪上合歡山，但較少聽說秋天到了專程去看賞芒花；正如同有人會專程定點品賞鬱金香，玫瑰，鮮有人專程去看路邊圓仔花一樣道理，只因為伊同樣樸素無華，鄉土，草根性；偶而路過廢墟踫巧遇見了少數幾叢芒草，宛如不施胭脂的拙婦，多半被嫌醜，被嫌礙眼哩！
貫稱白芒，只因為菅芒的花穗細白如雪，然而白日當伊摻雜了陽光顏色，便耀眼金黃，一經黃昏夕陽染色，又是閃亮繽紛。其實菅芒花初開時並不全白的，有點帶褐，所謂的黃毛丫頭正幼齒；而一直要等到深秋方白了少年頭，應謂了『只是朱顏攺』，此階段乃伊的青春期；入冬泛黃掉鬚的時候，才應了那句『人老珠黃』；是故，當見到白如雪的芒花，正如人之髮黑，標誌伊的青春。
真不想用老掉牙的『搖曳生姿』及『婆娑起舞』等來形容芒花，然而伊的確是搖曳，舞動，奈何？就像人的思想，主宰了肉體的全部。沒有了搖曳舞動便沒有了屬於伊的特質，屬於伊的靈魂；就像無風不歌不舞不語的風鈴，不再有其生命意義。
外婆家鄰近西螺大橋，爺爺在濁水溪河床種植西瓜。約莫在西瓜收成時節，甜根子草開始抽穗開花，由河床一直綿延到河岸上的馬路邊，白芒芒傾波一片，懾人心魄芒野風光。我曾經調皮，跟爺爺玩捉迷藏，撥開重重芒草叢，硬擠進去，匍匐前進，進得去卻出不來，芒葉鋸齒般的葉緣刮庝了我，再也不好玩了，所幸，後來爺爺循著哭聲到把我救出來。誠如蓮荷，芒花也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！
十月份開始，深山的白背芒，賞客面臨伊逐漸死去凋零而不勝唏噓，然而，且不必過度傷懷，此時低處山坡，平地五節芒才正開始呢，伊罷占了整個秋天一直到入冬，甚至逢春猶生。
為什麼芒花總給人一種蒼涼感覺呢，是因為伊的生命豐碩於秋，勾動了賞客秋潮向晚天的落寞，渲染了秋涼的意味嗎？
中秋，不用說賞月是重頭戲，然而躲在水泥叢林裏，除非登高樓頂，要窺見月亮全貌可真不容易。就算你望見了月，也只是井底窺天，見不得眾星拱月全貌。走出戶外，空曠山區，河床，是最能捕捉月娘全貌的。月色下，沐浴清風，觀照周遭美麗之『芒海銀浪』景緻，一邊賞月，一邊啖食月餅，天上人間此處有，那真是人生莫大享受，最愜意不過了。
這不是想像，也不是白日夢，之前幾度中秋，一家人都在故鄉荖濃溪河床上這麼過的。爾後，隨著外子調職遷居台北，陌生的環境總是讓我感到落寞疏離，總是讓我湧起一股淡淡的鄉愁。外子朝九晚五，白天我一個人經常是孤單地守著斗室，不，是寂寞守清秋，在這個秋涼時節；是的，秋涼了。
不想坐守空城，想出去走走。出門前並沒有忘了給窗外的菅芒澆水。
菅芒？沒說錯吧，就在這大城裏，在這條鬧街上？
東牆外一塊空地，臨街，足足兩間店面的寛度，處於鬧街，卻任憑荒廢，多半是待價而估吧，要不就是財大氣粗，用不到這塊地，擱著。奇怪的是，殘破水泥地面竄出的不是一般的雜草，而是芒草，近身探看，不識其名，照常識推測：甜根子長在河床上，蘆葦則喜歡溼地，而白芧個子不如伊高大，高山芒遠在兩千公尺以上的山地，平地可見的通常是白背芒跟五節芒，然而伊雖然有五節芒的特徵∼鞘身無毛∼但鞘緣卻具毛；雖如同白背芒一樣葉下有白粉，可是長相卻又大異其趣，真把我弄糊塗了，算了，相逢何必曾相識，一視同仁，也叫菅芒吧。
伊侷促在這裏，不但不起眼，簡直礙眼，車來車往的廢氣污塵，燻得伊灰頭灰臉。斷垣四壁之中叢生雜草，本來輕易予人頹廢印象，換成菅芒自不例外。欠缺清新空氣及原生土地，也就欠缺野外那種氣韻光澤；失去了廣漠的視野，也就失去了那種磅礡氣勢；沒有了山水的陪襯，再也沒有了那種相映成趣的可看性。
我突發奇想，本著呵護盆栽同樣心情，早晚把水龍頭接上水管跨過露台往外沖淋菅芒。正如沙漠中仙人掌，菅芒固然耐乾旱貧瘠，但並不表示伊滴水不沾也得以活命。
下樓經過菅芒時，不是我敏感，經過我這一番作為，比較剛搬來時，伊的確有了一番新氣象，明亮多了，也長高了。
走上街頭，僅管人與人磨肩擦踵，卻是沒有任何交集。流動攤販通通出來了：賣東山鴨頭的，蘿菠絲餅的，燒餅的…有的推著載貨腳踏車游走騎樓，有的設攤在馬路邊及十字路口。賣飯團問我要不要加蛋，我說要，一個三十元，鄉下一個只要二十；加買一杯柳澄汁，二百五十cc的，要三十五元，鄉下一杯才十五元，足足貴出二十元；嘖，嘖，台北居大不易啊！
停在南京東路華航樓下，背靠著牆，一邊享用早餐，一邊等著約好的朋友。
「想逛哪裡？」朋友來到，問。
「報導說，秋深了，陽明山小細坑芒花開了，所以我想…」吞吞吐吐地說。
「想去嗎？那就走啊！」二句話不說，踩動油門。
「不會太遠嗎？」覺得強人所難。
「小意思，朋友是當假的，哼∼？更何況我對芒花一樣情有獨衷。」
就這樣我如願上了陽明山國家公園，看了我想看的芒花。十年來不曾見面的大學同學，義不容辭充當一整天司機。
臨別她還說：「下回換到大屯山，那兒的芒花氣勢更盛。記住，一通電話，隨傳隨到！」
走向前給她一個深情擁抱，表達了我的謝意。
友情，竟如秋芒一樣美麗。我，喟嘆了！
經過空地，瞥見菅芒隱隱發亮，是月光還是燈光影射？褐色菅芒理不當反光。刻意貼近一瞧，啊！抽穗了呢，銀亮細白的花序映著月輝在微冷風中向我點頭致意，不想輸給陽明山上的紅芒呢！突然愉快莫名，有著他鄉遇故已般的雀躍。『菅芒花白無香，冷風來搖動；無虛華無美夢...只有月娘清白光明，照阮的迷夢... 』許丙丁這首動人而寫實的菅芒花歌詞情不自禁地在我心中波盪起來。
抬頭，月將圓未圓，冷風襲來，忍不住打了個冷顫，緊緊抱住裸露的雙臂；露台窗戶開著，外子探出身子向我招手。
他是在賞芒呢？賞月呢？還是在等我回來？
我的心不再秋澀，是因為友人？外子？還是菅芒花？■
(攝于小英子東勢山林別墅)